五月的鳳翔東湖,柳絮如雪,拂過亭臺樓閣,落在青石板上,仿佛千年時光在此凝結(jié)。我踩著晨光入園,見一池碧水輕漾,岸邊垂柳成簾,恍惚間似有長衫廣袖的身影穿過婆娑樹影——九百六十三年前,二十六歲的蘇軾也曾在此駐足。那時的他,以大理評事之職初仕鳳翔,攜一卷書、一腔志,將少年的意氣與文人的風(fēng)骨,永遠(yuǎn)留在了這片湖光里。
飲鳳池畔,少年郎的民生初愿。
穿過鳳儀門,迎面便是東湖的內(nèi)湖。北宋嘉祐七年(1062年),蘇軾初任至鳳翔府,見“飲鳳池”淤塞荒蕪,遂率眾疏浚擴池,引鳳凰泉水入湖,植柳栽荷,筑亭修橋,終成“東湖”。湖中“君子亭”畔,竹影搖曳,蓮葉初展。導(dǎo)游說,蘇軾當(dāng)年親手在此種下青竹與白蓮,取“虛心有節(jié)、出泥不染”之意。此刻,一群孩童追逐著掠過亭前的蝴蝶,笑聲驚起水面漣漪,恍惚與北宋的某個清晨重疊:那時的蘇軾正與工匠們席地而坐,捧著粗陶碗飲涼水,討論如何在亭檐雕刻云紋卻“不費官銀分毫”。
石階旁立著塊斑駁木牌,錄有他寫給友人的信:“亭成之日,吏民共飲,以野蔬佐酒,其樂勝瓊筵。”忽然懂得,所謂廉潔,未必是橫眉冷對的肅穆,亦可如這竹下清風(fēng),在尋常煙火里滋養(yǎng)出通透的筋骨。
喜雨亭中,與民同憂的赤子心。
行至喜雨亭,檐角風(fēng)鈴輕響,似在訴說那段焦灼往事。嘉祐七年春,關(guān)中大旱,蘇軾代太守奔走山川求雨,眼見“五日不雨則無麥”,憂心如焚。幸而天降甘霖三日,旱情得解,恰逢新亭落成,遂以“喜雨”名之,并作《喜雨亭記》以志百姓之樂。文中一句“使天而雨珠,寒者不得以為襦;使天而雨玉,饑者不得以為粟”,道盡民生疾苦,亦顯其務(wù)實之志。
亭旁古柳虬枝盤結(jié),傳聞為林則徐流放伊犁時所植。兩位跨越時空的士人,皆以“茍利國家生死以”的襟懷,在東湖畔留下精神根脈。
凌虛臺上,傲骨與自省的交響。
轉(zhuǎn)過九曲橋,凌虛臺赫然入目,蘇軾的《凌虛臺記》驀然浮現(xiàn)。當(dāng)年太守陳希亮命其作記,他揮毫諷喻:“廢興成毀,相尋于無窮”,直言高臺終將湮滅,唯利民之功不朽。陳希亮不怒反贊,命人將文章刻碑留存。當(dāng)年蘇軾寫下此文時,定然未曾料到,自己與上司陳希亮的爭執(zhí)會化作后人品咂的佳話,而這份坦蕩,源于他對“清慎勤”的堅守。
多年后蘇軾終懂得陳希亮“挫其銳氣”的良苦用心,他在《陳公弼傳》中感慨:“年少氣盛,愚不更事,已而悔之。”這場磨礪,使他領(lǐng)悟廉潔不僅是拒腐防變,更需在權(quán)力漩渦中保持清醒,以豁達(dá)之心踐行初心。
柳岸深處,千年廉風(fēng)的回響。
離園時,暮色已為東湖披上青紗?;赝夏亲鹛K軾雕像,風(fēng)正將柳條輕輕拂過他的石硯,遙想當(dāng)年東坡日理萬機,卻堅持“當(dāng)天事,當(dāng)天畢”,案牘勞形之余,仍泛舟湖上批閱公文,“落筆如風(fēng)雨,談笑而辦”。這般勤勉,恰似東湖之水,潤澤無聲。
鳳翔東湖的柳,杭州西湖的堤,皆是蘇軾“泛愛天下士”的見證。史載蘇軾調(diào)離鳳翔時,“百姓拜馬首,泣涕漣漣”,而他僅攜詩文數(shù)卷,兩袖清風(fēng)。
東湖的柳,歲歲新綠;東坡的魂,代代相傳。千年前,他以竹為友、以民為鏡,在濁世中辟出一方清朗;千年后,柳絮依舊紛飛,湖光依舊瀲滟,而那份“犯其至難而圖其至遠(yuǎn)”的赤子之心,仍在亭臺水榭間流轉(zhuǎn),歷經(jīng)千年春雨秋霜,在每一株新柳的嫩芽里,悄然生長。